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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四·【第四個世界·三生事】·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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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四·【第四個世界·三生事】·10

其實謝琇哪裏知道這園子是什麽, 不過反正玄舒也不知道,她就信口開河,胡亂介紹。

“陸公子你瞧,這廊壁上有許多文人的題詩, 若陸公子有興致, 也可以題一首在上。”

“這條水廊在這座城裏也是出了名的, 九曲十八彎,你瞧剛剛你從那個轉彎後面走出來的時候,是不是根本看不到我這個方向的來人啊?”

“那邊那座亭子,若是走到那裏——”她的手指遙遙地虛點了點某個位置,“就看不到了, 會被假山擋住。這可能也算得上是‘移步換景’的一種吧。”

玄舒:“……”

他垂著視線,目光盯在地上,但她的裙角和隨著步伐移動,常常從裙擺下漏出一點的繡鞋, 卻總是在他的視野裏擺蕩不去。

不知為何,他總覺得面前的這個姑娘, 雖然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其實不感興趣的話題, 但他一點都不覺得聒噪。

他喜歡寧靜的環境,喜歡一個人靜坐著慢慢轉動指間的佛珠, 喜歡佛前的檀香味, 能讓人凝神靜氣。

可是,她的話雖多, 語聲細碎,卻不讓人感到煩擾。

他已經習慣了用雲淡風輕的態度去掩飾自己的不耐。然而此刻, 走在廊上,清風徐來, 她帶笑的聲音一遞一句,說著一些這個幻境裏微不足道、他本應懶得去了解的小事,卻意外地並不讓他感到那種隱秘的疲憊或厭煩。

他不禁向廊外的天光張望了一瞬,然後確定了,這個幻境裏,此刻正是盛夏。

廊外園子裏的樹梢,蟬鳴清脆;園中花樹盛放。掛在中天的太陽有些熾烈,但走在廊道上,穿廊而過的清風卻頗為涼爽。

他不由得又瞥了一眼走在他斜前方一點點的那位“齊姑娘”。

正巧她比比劃劃地向他又提到,這座廊子上有多少名家的題詠,頗為風雅。

於是他也沿著她的手勢,向著廊壁望去。

她卻似乎會錯了意,還以為他真的對那些題詩忽然產生了極大的興趣,於是停下了腳步,隨意張望了一下,忽然眼睛一亮。

“好巧啊。”她興沖沖地說道,“我們剛好停在這裏!這首詩我甚是喜歡——”

她跨前一步仔仔細細地讀著那首詩,又從廊壁前回首,含笑望著他,十分自然地問道:

“不知陸公子你覺得如何?”

玄舒微微一怔。

他還來不及想清楚,自己的腳步已經移動了,同樣走到她的身旁停了下來,擡眼望著她指出的那一首詩。

然而他只看了開頭一句,腦子裏就嗡地一聲。

那一句說:“冰肌玉骨清無汗,水殿風來暗香滿。”

那一句詩簡直直白得可怕,他不敢再看,慌忙把臉撇開。

但那位“齊姑娘”並不知道他本是佛子,不應看這樣的詩文;她只是站在題壁之前,目露詫異之色,看著他狼狽的反應,臉上帶著一抹看似溫暖親切、又不知為何令人感到有些生疏的笑意,輕輕說道:

“我最喜歡最後這一句。”

她說,爾後曼聲念道:

“屈指西風幾時來,只恐流年暗中換。”

她的聲音方落,玄舒只感到一陣狂風卷地而來,驀地淹沒了他們兩人。

他倒退了數步才站穩,被那陣狂風一時間吹得竟然有一點睜不開眼睛。

當那陣來得快、去得更快的蹊蹺狂風停下之後,他才慢慢地睜開雙眼。

……面前的景色果然已經改變了。

面前是府外的街道,而他似乎正站在一匹馬旁邊。

他頓了頓,將目光投向一旁為他牽馬的陌生小廝。

那小廝仿佛也十分知情識趣,用遠比稍早前那位“齊姑娘”的語調要死板得多的語氣,毫無表情地說道:

“少爺,您再不上馬,就要遲了。今夜城南‘清殊園’的賞月會,齊小姐也要去的。您不是說,不能讓齊小姐空等嗎?”

玄舒:“……”

他沈默了片刻,從那小廝手中接過韁繩,十分熟練地縱身上馬。

他沒想到那位“齊姑娘”還會出現。他本以為她和他進入這個幻境之後所遇到的所有人物一樣,都是幻境所變幻出來的假人,只為了引著他看一段故事;他原本還沒想明白自己因何會在那條水廊上遇到那位“齊姑娘”,但現在他好像明白一點了。

那位“齊姑娘”,必定是這個幻境想讓他看的這個故事的重要人物。

或許,勘破幻境的關鍵,就在這位“齊姑娘”身上。

因此,他不得不繼續前往城南的那個什麽“清殊園”,與那位“齊姑娘”周旋。

他也是路經琢玉城,聽到城中出了這麽一樣怪事,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。

他雖是佛子,平日對世間眾生必得持有一份悲憫心,不可能坐視眾生有難而漠然不管,但實際上,他覺得自己的感情幾乎沒有什麽波動,對世間萬物實質上十分淡漠,並沒有多麽充裕的情感來對眾生之苦難感同身受、慈悲普救。

這樣的日子,他不知道過了多少年。很好地偽裝起本質之中的平靜冷漠,如一尊廟中神像那般俯瞰眾生,看著他們渺小的情愛與怨恨,渺小的掙紮與不甘,渺小的祈求與永恒的失望。

雖然這世間修道之人也為數不少,但好像並沒有多少人會真正認為自己可以觸及天道。即使是修道之人,他們的貪嗔愛恨也與凡人沒什麽兩樣,有算計,有險惡,有執拗,有強求,有頑冥不化,有糾纏難解。

他活在這世間,但卻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虛浮的,蒼白的,一成不變的。雖然他自出生起就得天道厚愛,早晚有一天能夠證得大道,飛升上界,但他這漫長的人生,卻一眼就能望見盡頭。

他行走於世間,履行著他身為佛子的義務,斬妖除魔、拔難救苦,但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具被粉飾金身、彩畫描繪的軀殼,如同廟中的塑像那般,平靜而麻木地註視著世間,平靜而麻木地註視著自己。

他曾於中洲惡鬥倀鬼,也曾於西洲收伏大妖。他在南洲擊殺蠱雕,在北洲則斬了傳播疫癘的惡鬼……他並不是只靠佛法來度化他人,亦不是只靠佛法來令妖魔授首。每次戰鬥時,他亦沈迷於那種足以攪弄風雲、使天地變色之威;當妖魔伏誅時,那投入他體內的功德金光,令他身心舒暢。

在這身光輝燦爛的皮囊之下,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曉,這皮囊其下空洞無物,內裏已然空虛腐朽。

他不停地在做著積攢功德、拔困救苦的善事,但他的軀殼之下一點都沒有慈悲心。

不,他壓根就沒有心。

如同廟裏供奉著的泥塑木胎一樣,香火裊裊升起,模糊了佛陀慈悲的面容,只留下虛無的笑意,與軀殼之內的蒼涼空曠。

他於幻境中的街道上騎著馬,作人間的翩翩佳公子打扮,來到景致富麗的園林,入內與那些癡男怨女為伍……但他的內心是平靜而冷淡的。

他既不想知道這些今夜出現在園子裏的人都發生了一些什麽事,也不想去猜測自己將會在這裏遇到一些什麽事——或者什麽人。

他無所謂自己的將來會遇上何種劇情,也對自己的未來毫無期待。

即使是妖魔或惡鬼降臨,他也可以將之斬殺,並不需要提前做些什麽準備。倘若這幻境還要別出心裁地用其它方法來動搖他的意志與修行,他也只兵來將擋、水來土掩罷了。

他步入那座“清殊園”,然後又感到了那種透明的障壁約束。

他向左向右皆不能行,於是就沿著那障壁的指引,一路往前,最終來到了一座小亭中。

那座小亭坐落之地甚是偏僻,他這一路上走來,看到兩旁影影綽綽,有許多眉目皆看不真切的人影,想必是幻境安排好要在此間出現的路人。

那些人或坐或站,或在談笑、或在賞月,或是臨水、或倚花樹,將這座所謂的“清殊園”襯托得格外熱鬧。

他們的談笑聲也的確嗡嗡作響。但當玄舒偶然起了一點閑心,想要仔細去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時,那種嗡嗡的談笑聲卻又消隱了。

想來是幻境敷衍了事。

玄舒淡笑一聲,遂也收心繼續往前走,順著指引,愈走愈是荒僻,最後兩旁人影漸稀,只有亭臺花樹,還是雕琢得十分漂亮。

那座小亭在一座假山之上,玄舒走上去,才意識到那裏應該算是這座“清殊園”的制高點。

他不知道這個幻境夜間讓他到這裏來做什麽,不過他一踏進這座小亭,四周就仿若被障壁包圍了,他既不能再出去,更不能前往別處。

他想了想,撩起袍擺,盤膝在亭中的幾案旁坐了,安然等待著這個幻境的下一步變化。

在這期間,他甚至想到了佛經中的魔王波旬。

相傳波旬是欲界第六天的天王,因為懼怕悉達多王子——就是後來的釋迦牟尼佛——證悟佛果,就派了三名魔女來誘惑悉達多王子。三魔女一名特利悉那,主愛/欲;一名羅蒂,主樂欲;一名羅伽,主貪欲。她們盛裝嚴飾,眉目艷美,來到悉達多王子面前,嫵媚多姿,極盡殷勤。但悉達多王子深心寂定,對她們的美貌與獻媚視而不見,毫不動心,並訓誡她們道——

他還沒有想完這個佛經中的典故,就看到在夜色之下,園中道路兩側次第亮起燈火,仿若有人在道旁支起無數燈籠,將那一整條園中小徑照亮。

而那條小徑上,款款走過來一個人。

確切地說,他們才剛剛見過面不久。

是那位他在水廊上遇見的“齊姑娘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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